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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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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暮色裏,一片片飛雪打著旋兒,輕盈揚落下來,地上,樹上,行人的頭上,或茅草或青瓦或琉璃堆砌的屋頂上,很快皆染上了一層濕意,那濕意層層累積,緩緩覆白。

廣闊莊穆的滇寧王府靜靜地矗立在這片冬日的初雪中,門楣前懸掛的宮燈在雪花飛融中散發著瑩瑩溫暖的光,朱紅獸頭正門緊閉,只有西側角門還半開著,青衣小帽的幾個門房小廝們縮在階邊角落裏,跺腳哈手地取暖。

天色已晚,又落了雪,這個時辰王府所占的長街前已無行人往來,靜謐中只見飄雪如絮。然而那西側角門並無關閉之意,小廝們也不進到裏面的倒座房小間去躲雪,似仍在等候著什麽。

萬物顏色漸改,又過一刻,終於有一行馬隊自長街盡頭越來,馬蹄聲得得敲在鋪設齊整的青石板道上,小廝們聽得動靜,一下子像都拋卻了寒冷,忙紛紛伸長脖子去望。

只見馬隊為首的是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那馬和中原常見的高頭大馬不同,卻是矮墩墩的,但它身姿健美流暢之勢並不遜色,而且踏步十分穩健,只是因那小短腿,對比之下腦袋就顯得大大的,迎面奔來時很有幾分憨態可掬之態,與馬身上駕馭的少年相映成趣。

這少年也是個矮短身材,看年紀不過十一二歲,裹著件朱紅氅衣,足蹬鹿皮小靴,生著一張圓乎乎的臉,因為風雪所侵,露出來的臉頰凍得紅通通的,眼睛也在飄雪裏瞇著,但仍看得出眉目深秀,肌膚底子白皙,有江南山水之清異,與他身後那些紅銅色肌肉勃發的本地漢子們大為不同。

小廝們見到這隊人,還隔著老遠就忙都奔了出來,待頭前的少年馳到近前,馬速慢下來,立刻牽馬的牽馬,扶人的扶人,訓練有素又殷勤萬分,其實少年騎的馬乃是本地特產的滇馬,腿短而耐力長,以少年本人的身高也可以輕松躍下,但他很顯然是個脾氣不錯的人,由著小廝們獻了殷勤,再從腰間扯下一個荷包來,隨手丟出去,然後自己捂著冰涼的臉哈了口氣道:“我也不知多少,拿去分了罷,公平些,可不許再打起來啊,不然我可不敢賞你們了。”

扶著他的小廝年紀長些,看著像是個小頭目,忙笑成了一朵花,嘿嘿道:“那回那兩個小子不懂事,給世子爺添堵了,這得了賞多開心的事,偏給臉不要臉,硬鬧起來,如今已經不在門上了,我跟林二管家稟報了,發了他們去掃兩個月馬廄,長長記性!”

少年正是這一代滇寧王的長子沐元瑜,這點門房上小廝為打賞掐架的事當然不在他的心上,他不過是順口點一句,得了回話,也就隨意點點頭,擡步便往角門裏去了。

護衛他一起出門的隨從們跟在後面,進門後熟門熟路地往另一個方向散去。

那小廝則有眼色,把得的荷包先塞給了旁人,追上來,彎腰繼續陪著沐元瑜,一邊往裏走一邊道:“丁香姐姐在門房裏等著世子呢,您出門的時候這天看著好好的,下午了忽然陰下來落起雪來,不知您什麽時候能從武定回來,那邊能備上蓑衣不能——唉,看您這衣裳,指定是一路淋了回來。”

在這塊天高皇帝遠,上位者的權力很多時候可以代替律法的地界上,沐元瑜這樣脾性溫和的少主人很為罕見,所以連門房上的小廝們都敢多嘴跟他絮叨兩句,沐元瑜也習慣了,不多搭話,只是點個頭,表示有在聽,那小廝就樂不得了。

到了門裏,顛顛地搶上兩步去敲倒座房小間的門:“丁香姐姐,快出來了,世子爺回來了!”

那門原是半掩著,聽得叫喚,一個身量高挑的少女忙走了出來,她穿件藕荷色短襖,水色長裙,裊裊婷婷,人如其名,真如一枝丁香花般露了面。

她手裏拿著把油傘,一見沐元瑜站在雪裏,忙把傘撐開了遮到他頭頂上,又伸手去拂他身上的落雪,心疼地嗔道:“哥兒看下了雪,不拘哪裏躲一躲,遣個人回來報個信便是了,偏頂了雪回來,看這小臉凍的,娘娘見了可不得心疼壞了。”

這是滇寧王妃身邊的二等大丫頭,所以對他的稱呼不同,透著親昵,穆元瑜待她也透出了尊重來,仰臉含笑回道:“怕母妃等著著急,再者,姐姐那邊的好消息,我也想親口告訴母妃一聲。”

滇寧王妃育有一子一女,沐元瑜之上,還有個相差了足足十五歲的嫡長姐,閨名芷媛,封號廣南縣主。

廣南縣主於十一年前出嫁,嫁與了雲南都司都指揮使家的長子展維棟。

展維棟今年剛至而立,現任都司下轄武定所試千戶,只要不出差錯,明年就可以把頭上這個“試”字去掉,轉為正式的正五品武官了——其實以展維棟本身積攢的軍功,論功敘職,並不必走試職一關,早可以直升千戶,只是他父親展指揮使教子嚴厲,為怕有父蔭徇私而使他人眼熱不服之嫌,硬是壓著兒子升得慢了些。

這卻也無妨,展維棟親爹是統管雲南一應武事的掌印老大,岳父是國朝迄今為止僅餘的異姓郡王,與他的同僚們比,他此時的升職快慢根本無關緊要,升得緩一些,在基層將基礎打牢反而更好。

廣南縣主出嫁後,接連得了兩個千金,隨後便因生產太頻,有些傷了身子,一直調養到今年年初,終於再度有孕,這兩日就是穩婆推算好的預產期了,不想倒是神準,沐元瑜一早去,晚上回來就得了好消息。

小廝退了出去,丁香撐著傘,伴著他繼續往裏走,聞言眼神一亮:“縣主那裏?”

沐元瑜腳步輕快:“母子平安。”

“呦,這可好,娘娘懸了這麽久心,這下終於可以放下來了!”

沐元瑜笑著點頭:“正是。丁香姐姐,我先去給父王請安,你知道父王現在書房還是清婉院那邊?”

提到這一點,丁香原本飛揚高興的語調馬上降了兩度下來,有點慢吞吞地道:“……清婉院。”

沐元瑜的眼睛還是笑瞇瞇地彎著,道:“那我們過去罷。”

丁香答應著,小心地投下目光望了他的側臉一眼,心中不免嘆氣:這樣好的小世子,性格寬和大方,處事舉止有度,文武色色用心去學,比外面那些土司家無法無天的少爺們不知出息上多少倍,怎麽王爺就偏偏——

唉。

再多抱不平,也不是她一個女婢可以輕易出口的,丁香只能默默地撐著傘,陪著他一路行到了清婉院前。

整座王府的建築都以闊大威嚴為主,盡顯王家氣象,獨有這處不同,粉墻漏窗,花光柳影,諸般布置擺設娟秀細致得如同自千裏之外的某處江南園林中挪移而來般。

迎出來的女婢亦是身量嬌小,相貌嬌美,福了身柔聲道:“請世子稍待,婢子這便通傳。”

她婀娜轉身去了,丁香對著她的背影撇了撇嘴——她本身氣質幽雅,其實不太適合這種動作,她出口的話就更有反差了:“矮子矮,一肚子拐。”

沐元瑜噗哧笑了。

他母妃身邊的好幾個丫頭都很妙。

迎出來的那女婢是清婉院的主人柳夫人身邊的大丫頭,與丁香其實沒有什麽實際仇怨,但不巧那女婢名叫結香,與丁香恰撞了一個字,這名字倒不是柳夫人起的,而是出自滇寧王爺的意思——以此留念他和柳夫人在一叢結香花旁結緣之事,這等順風揚十裏的假文酸醋聽到王妃一脈耳裏如何是滋味,丁香為此看結香就不那麽順眼起來,但弄到現在話都不曾搭上,就對她橫挑眉毛豎挑眼要背後說起壞話來,則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世子。”

結香很快出來了,面上有著歉意,道,“王爺已經歇下,說知道了,天色已晚,請世子去見王妃娘娘罷,娘娘一定掛念著。”

這意思就是不打算讓沐元瑜入內請安了。

沐元瑜早已習慣這般待遇,面色不變,在傘下垂手聽完,回道:“是。有一事請上覆父王,長姐於今日午時二刻生下一子,重五斤二兩,母子均安。”

結香楞了楞,忙笑道:“那可恭喜縣主了,請世子稍候,婢子這便去稟告王爺。”

“不必了。”沐元瑜叫住她,“父王既然已經歇下,我就明日再來請安罷。”

結香微有猶豫:“世子——不等一等?也許王爺想要知道縣主的細況,其實方才我們夫人也勸了兩句的——”

沐元瑜笑著搖搖頭:“不打攪父王了。”

他態度坦定,反是丁香冒火地盯她一眼,掀唇低聲道:“呸,要你來賣這個好!”

這就是丁香何以厭惡結香的另一重重要原因了,沐元瑜來給滇寧王請安,十回總有六七回見不著,而這出來應話的十回有九回是結香——她是柳夫人身邊攬總的大丫頭,旁人一般也不配來給這對王府中最尊貴的父子傳話。

要論理,這其實怨不著結香,滇寧王要不要見兒子,哪是她一個丫頭說了算的,但每回都是她出來當這個攔駕的惡人,丁香看她自然有遷怒了。

丁香聲音極低,但緊挨著她的沐元瑜還是聽見了,拉了她一把:“丁香姐姐,我有些冷了,我們走罷。”

聽他喊冷,丁香顧不得置氣了,忙道:“好。”

沐元瑜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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